改变糖尿病防治的大庆研究

左三胡英华院长 左四Peter Bennett 左五潘孝仁主任 右一 李光伟主任

今年4月，“大庆糖尿病预防研究”23年随访结果发表在《柳叶刀·糖尿病与内分泌学》杂志上，这一研究结果被英国剑桥大学韦勒姆教授誉为“一个真正的突破”。

从1986年到今天，大庆研究已经持续了23年，先后三次发布的研究结果均轰动世界，在世界糖尿病研究的历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只要提到糖尿病的预防，大庆研究是一座无法绕开的高峰。

作为大庆研究的主导者之一，现任阜外心血管病医院内分泌和心血管病中心主任、中日友好医院内分泌首席专家的李光伟教授，在头顶大庆研究光环的同时，一直希望大庆研究的成果能够为国内预防糖尿病充分发挥作用。

为什么选大庆

作为一种既致残又致死的非常严重的疾病，中日友好医院内分泌代谢病中心中西医结合糖尿病科主任徐远说：“一旦得了糖尿病，至少在目前的医学水平上，还无法治愈，因此这样的病的预防远远胜于治疗，通过预防，让人尽量少得、晚得这样的病，患病后应尽早管理，否则会给社会、家庭和个人会带来十分严重的后果。”

然而在大庆研究结果出来之前，糖尿病能不能预防？该如何预防？全世界都没有人知道答案，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中国率先开展了这一研究。

大庆研究的发起者是中日友好医院内分泌科主任潘孝仁教授，他联合美国国立卫生院的Peter Bennett教授和大庆油田总医院的胡英华院长，于1986年共同开启了这项研究，李光伟教授当时是中日友好医院内分泌科的医生，他作为大庆研究的主要执行者参与其中。

李光伟教授毕业于协和医学院，1984年中日友好医院开院，潘孝仁教授到中日友好医院创建了内分泌科，同时把他的学生李光伟也调至中日友好医院。大庆研究第一次研究结果发布后，1997年潘孝仁教授逝世，一年后李光伟接替潘教授成为科主任，并主导了以后的大庆研究。

在1986年，全国还处于贫困之中，国内糖尿病的患病率还不足1%，但因为石油的勘探和开发，大庆人民的生活水平有了很大改善，福利待遇明显优于国内其它地区。李光伟教授说：“由于‘人拉肩扛’的劳动方式已经成为过去，大庆人民吃的好、动的少，就容易肥胖，糖尿病的发病率明显高于其它地区，当时的大庆是今后中国经济发展的缩影，随着经济发展，在大庆出现的健康问题也会在其它地区出现。更重要的是由于大庆生活条件好，福利待遇高，也容易找工作，所以大庆人口相对稳定，很多家庭都是几代人长期生活在那里，有利于跟踪随访。同时作为工业区，大庆的医疗资源丰富，这些都能够满足大庆研究的需要。”

三代人的努力

6年研究和20余年的随访，资金困难始终伴随着大庆研究，李光伟教授说：“在国内做时间跨度这么久的研究，很难找到资金，而且这也是国内第一个做这么久的随访研究。李光伟教授介绍，最初仅从国家拿到5万元，当时大庆油田总指挥部慷慨解囊资助27万元，研究就开始了。

在后续的研究中，世界卫生组织资助了45万美元，从世界银行还贷款了一些，大庆研究就是在这些七拼八凑的资金支持下艰难开展的。”

要进行这项研究，需要先筛查出糖尿病易发人群，即还没患糖尿病，但检查指标已经很接近糖尿病诊断标准的人。潘孝仁教授带领的研究团队联合大庆当地33家诊疗单位，对110660人进行筛查，最终有577位糖耐量损害患者分为对照组和干预组进行研究，其中干预组又分为饮食干预、运动干预和饮食加运动干预三组，积极主动的生活方式干预研究从1986年持续到1992年。

作为研究的主要执行者，李光伟教授在研究的第一个6年中每年都要去大庆，在每两年一次的系统随访评估时，李光伟一去就要呆上两三个月，有时候买不到座票只能买站票，把报纸铺在两节车厢的对接处，坐在地上，一坐就是21个小时，当时潘孝仁教授已经56岁了。

由于资金紧张，研究人员住在四人一间的小招待所里，平时就在医院食堂吃饭，到了周末胡英华院长请他们到家里做些好吃的为他们改善生活。生活上的艰苦只是客观条件，当地人的不理解和不配合也让研究工作进展艰难，李光伟说：“那个年代的人，不了解糖尿病的危害，也不知道预防的重要，而且把血液看的很珍贵，甚至拒绝抽血筛查，他们认为自己没有病，干嘛要抽血。”

而在后来做20年研究的时候就更为困难了，李光伟说：“医患关系紧张，还有些患者受过假冒伪劣保健品的欺骗，因此有些人对我们的询问很不配合，有些人根本不让进门，我们拿着身份证、工作证好一番解释才肯接待，还有一些人已经去世了，我们还要再向他的家人详细询问去世的情况，会让人想起过去的伤心事。”

从潘孝仁教授发起研究，到潘教授去世后，李光伟带领学生们继续研究，大庆研究经过三代人的努力，历时20多年，不仅在世界上第一次证明了简单的生活干预方式，能够显著减少糖尿病高危人群发病率，在后续的研究中还证明了生活干预方式对糖尿病的长期预防作用，以及今年最新发布的研究结果在世界上首次证明生活干预方式还可降低糖尿病高危人群心血管病死亡和全因死亡。

值得一提的是，大庆研究证明生活干预方式可预防糖尿病，在后来美国、芬兰、印度、日本多个国家进行的类似研究中都得到了证实，生活干预方式对于全世界预防糖尿病都是有效的。

李光伟教授说：“这一生能参加和从事这样一个研究，为解决全世界都没解决的问题献出一份力量，对我来说，是很幸运的一件事。”

建立预防机制

有时科学遇到现实也会显得苍白无力，尽管早在1995年发布的大庆研究第一阶段的研究成果就在世界上首次证明，通过简单的生活干预方式就能够显著减少糖尿病的发生率，降低幅度达30%-50%。但20年来，中国在糖尿病的预防方面却并没有建立起有效的预防机制。

随着这些年来经济的发展，糖尿病的患病率也一路飙升，最新的研究结果显示：我国18岁及以上成人样本中，根据国际最新临床诊断标准进行诊断的糖尿病估测患病率为11.6％。中国已经成为糖尿病患者第一大国，糖尿病也成为了中国的重大公共卫生问题。

徐远主任介绍，我国糖尿病的就医率、确诊率、治疗率、治疗达标率都相对很低，而糖尿病可引发脑梗、心梗以及视网膜病变导致失明，下肢大血管发生病变会导致截肢，肾脏病变最后需要透析，无论哪一种并发症都致残或致死。

李光伟教授说：“如果能够在全国45岁以上人群中找出高危者，进行生活干预指导，将来能够节约巨大医疗资源。”

对于这个提议，北大第一医院内分泌科医生顾楠认为需要国家投入很多钱，不太现实，而且单纯做一项检查，也会有所遗漏。但她又补充说：“除开这些因素，这样做还是很好的。”

徐远主任给出了更为具体的预防方式，她说：“大庆研究通过饮食和运动的管理，就已经得到了很好的结果，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推广到全国，这是非常值得做的。预防的重要性已经毋庸置疑了，再把医生、护理人员、营养师、社区管理人员组织起来，脚踏实地的坚持做合理、有效、科学的管理，这样的疾病是可以得到良好的防控的。”

徐远主任还强调寓教于乐的重要性：“好的理念还要有可行的推广方式，可以借鉴红丝带这样的形式，把一批有相同背景、相同问题的人聚集在一起，让他们能够找到共同语言，可以互相交流，互相鼓励，在一个快乐的氛围内共同做一件对健康有益的事，推行起来就会相对容易。”

除了全国筛查外，糖尿病的预防工作还可以做的更提前，徐远主任说：“新生儿体重超过8斤的或者比较瘦小的早产儿，他一生中糖尿病的发病率都会增高，如果出生时就记录下先天不良背景，在儿童期适当进行干预，预防工作就能做的更超前了。另外对体重超重的青少年也应该及时管理，因为肥胖是代谢综合征的根源，所有代谢性疾病都是在这个土壤里生长的。”

而且相比国外，中国本可以把预防工作做的更好，因为中国还有中医，中医的治未病理论在疾病的全过程中都提出了防重于治的理念。徐远主任说：“在古代条件很落后的时候，古人就创出了五禽戏、太极拳这样的健身运动方式，在饮食上中医提倡饮食有节、起居有常、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等，在大庆研究的样本基础上，中西医优势互补的前提下，再有着坚定的信念、合理的方式、良好的政策，我们的防控工作应该可以做的更好。”

大庆研究大事记

1985年大庆研究启动，研究组进行社区筛查

1986年大庆研究生活方式干预开始

1992年大庆研究6年生活方式干预结束

1997年大庆研究6年生活方式干预成果发表在《Diabetes Care》杂志

2001年芬兰开启DPS研究（the Finnish Diabetes Prevention Study）

2002年美国开始DPP研究（the United States Diabetes Prevention Program）

2006年大庆研究20年随访结束

2008年大庆研究20年随访结果发表在《Lancet》杂志

2014年大庆研究23年随访结果发布在《柳叶刀·糖尿病与内分泌学》

国外对预防糖尿病的“非常办法”：

美国密西西比州议会通过一项法案，禁止持该州营业执照的餐馆向肥胖人士供应食物。

日本立法规定每年测量腰围，男性上限85厘米，女性90厘米，不达标罚款。

英国，成功减肥将获现金奖励。

澳大利亚，公民减肥，政府买单。

对话李光伟：

中国还没有糖尿病预防的国家计划

导语：“下一步我们还打算做大庆研究的第30年研究，但现在我们还没能找到研究资金，做这样的研究，在国内很难找到钱。”

李光伟教授，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1970年毕业于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医学系，从事内科、内分泌临床一线工作30余年，1990年和1991年先后在日本长崎大学及美国NIH糖尿病研究所研修，是大庆糖尿病20年前瞻性研究的主要组织者和执行者之一。

作为国内著名的内分泌专家，李光伟教授对于糖尿病的预防和治疗均有着突出成就，在中日友好医院国际医疗部的休息区，李光伟教授对记者谈了他对糖尿病预防和治疗的一些看法。

记者：请您谈谈对糖尿病的看法？

李光伟：糖尿病是一种非常严重的疾病，既致死又致残，单纯的治疗无法阻止糖尿病的发展。我国由于人口基数大，中国糖尿病患者的人群也非常庞大，同时还有着庞大的糖尿病后备军。作为一种严重的疾病，糖尿病对于国家、个人、家庭都是一个非常大的负担，因此预防和控制非常重要。通过大庆研究，我们已经找到了预防的办法，而且还证明了通过生活方式干预，可以降低死亡率，减少心血管事件，减少失明。如果做好预防工作，能给国家省许多钱，也能给患者个人和家庭减轻很多痛苦和负担。

记者：大庆研究给国内外带来了什么变化？

李光伟：1997年，我们的研究结果发表后，国内有很多专家也开始陆陆续续的组织糖尿病预防的小范围研究，卫生部疾控局有一年还特别组织了很多媒体去大庆采访报道，在国内宣传我们的研究成果，宣传预防的重要性。

通过这些年的宣传，在国内跟以前相比，有了很大差别，以前门诊患者基本都是因为并发症才被诊断出是糖尿病，所以就医时已经很晚了。现在很多人血糖轻度高就来医院就诊了，人们对糖尿病的认识提高了很多，对预防也重视了很多，很多还不够诊断标准的人都很关切地问医生要不要吃药啊，以后该怎么注意啊，说明大家都有了预防意识。

在国外，我们研究结果发表后，美国的糖尿病指南就开始引用我们的研究成果，后来芬兰、美国、日本、印度等国家也都根据我们的研究模式进行了类似研究，美国做的规模最大，投入了1.8亿美元，做了3000人的随访研究，现在还在持续进行中。

记者：目前国内对糖尿病的预防现状是怎样的？

李光伟：虽然现在人们对糖尿病的认识提高了很多，但我们国家还没有一个预防糖尿病的国家计划，对糖尿病的预防还处于被动预防阶段，现在去医院看病、住院，在检查时都会做血糖测试，体检项目里也加入了血糖测试，凡是有能够检出糖尿病的机会我们都尽量不放过，但定期全民筛查现在还做不到。

记者：国外在预防上有什么值得我们借鉴的地方？

李光伟：全世界糖尿病预防工作做的最好的就是芬兰，他们的随访研究工作也是我的导师Peter Bennett教授的一个学生做的。他们做了糖尿病预防的调查研究后，得出了和我们的研究一致的结果，之后芬兰就制定了糖尿病预防的国家计划，从国家层面指导全国糖尿病预防工作，他们发布了一本很厚的预防计划书。

记者：您为什么选择到阜外心血管病医院？今后的计划是什么？

李光伟：因为作为心血管病医院，阜外的患者群中有很多糖尿病患者，但他们没有内分泌科，所以遇到这样的患者很难处理，他们的院长就找到我，我带了六个学生就过来成立了内分泌心血管病中心。科室最好的发展方式就是像细胞分裂一样的直接复制，因为我是带着一个团队过来的，所以我们中心发展很快，少走很多弯路，短短两三年现在病房都住满了，门诊病人也很多。

我选择到这里来的另一个原因是，我是搞糖尿病预防的，这个医院在心血管病方面很强，我们可以合作研究，既预防糖尿病，也预防高血压。

下一步我们还打算做大庆研究的第30年研究，但现在我们还没能找到研究资金，做这样的研究，在国内很难找到钱，希望能够在国外找到。